黄龙征戍儿癸卯年第一场雪落在了深秋。雪大约是从农历九月二十三丑时开始下的。雪落之前，下了多半天的雨。雨是雪的前奏，一个宏大的乐章，怎能没有序曲呢？连绵秋雨，将斑驳的城洗涤得格外洁净，包括小巷、街道、广场，包括楼宇、亭阁、体育馆，包括空气、树木、风，还有人们零落的心绪，都被浣洗一新。一场不期而至的盛大的雪，一夜间将朝阳变幻成了龙城，抑或营州。雪后的清晨，城隐约在白云之下，寂静得仿佛一座空城。燕子早已到了温润的南方，那么麻雀呢？我们担忧的是雪城中无言的你们。

在班得瑞《初雪》唯美、宁静、自然脱俗的音乐中读史书，让人格外沉静。中华书局1972年版《南齐书》（全三册）是南北朝梁朝文学家萧子显撰写的。萧子显不但是史学家，亦是南朝梁非常有影响的诗人。他在《燕歌行》诗中还写到了古龙城。诗曰：“风光迟舞出青蘋，兰条翠鸟鸣发春。洛阳梨花落如雪，河边细草细如茵。桐生井底叶交枝，今看无端双燕离。五重飞楼入河汉，九华阁道暗清池。遥看白马津上吏，传道黄龙征戍儿。”白马津：渡口名，在今河南省滑县北。黄龙：三燕时期古城名，即龙城---今天的朝阳市。诗中的龙城与洛阳一样梨花如雪，莺歌燕舞。

《燕歌行》为乐府“平调曲”曲目之一。它以地名歌。《乐府广题》说：“燕，地名也。言良人从役于燕，而为此曲。”燕：燕国，战国七雄之一。朝阳地区曾属古燕国。曹魏时期的《燕歌行》大多是以萧瑟的秋景开篇，以衬托悲凉心境，引出思妇的相思之苦。而萧子显的《燕歌行》则别开生面，将离别时间改为初春，以春和景明的美好反衬离别相思的苦痛。和煦的春风吹拂着摇曳多姿的青蘋，翠鸟在绿柳兰草间呖呖而鸣。回想夫妻那些恩爱缠绵的日子，像春天一样美好幸福。丈夫从军到遥远的东北守卫边陲去了，每每想起丈夫应征离家时夫妻依依惜别的情景，便寒夜难眠。而持刀裁锦，心亦似冰霜一般寒冷。留守空闺的思妇，像一只寒夜里空巢的雀，多么孤独寂寞。全诗的情感色调从开始的温暖明媚转到结尾的哀婉凄凉，离别愁绪，凄恻动人。

萧子显，字景阳，累迁安西外兵、仁威记室参军、司徒主簿、太尉录事、太子中舍人、中书郎、临川内史、国子祭酒、吴兴太守等官职。他是一个颇负才气的人，在担任吏部尚书时，见到各界宾客，不肯同他们轻易交谈，只是举起手中的扇子挥一挥而已，一些人私下里都忌恨他。大同三年（537年），萧子显去世，享年49岁。在他去世准备出葬的时候，家人为他请求谥号，梁武帝亲自写了“恃才傲物，宜谥曰骄”的诏书。萧子显系南齐高帝萧道成之孙，南齐豫章文献王萧嶷之子。《梁书·列传》载：“子恪兄弟十六人，有文学者，子恪、子质、子显、子云、子晖五人。”萧子显的哥哥萧子范也是文学家。萧子范、萧子显、萧子云兄弟三人并称南朝文坛“三萧”。

南朝梁彭城人刘孝绰作边塞诗《奉和湘东王应令诗·冬晓》：“冬晓风正寒，偏念客衣单。临妆罢铅黛，含泪剪绫纨。寄语龙城下，讵知书信难。”女主人思念戍守塞北龙城（今辽宁朝阳）的丈夫，担心他没有御寒的棉衣，体谅他没有书信是因为路途遥远。文学，是时代的温度计。得失悲欢，倘若以温度所量，便是一半浓烈似火，一半冷若冰霜。无论何种情绪，都会在时间的延续中冲淡，唯有那些由情绪而生的文字，在一个个难以排遣的节点中，化成撼人心魄的句章。

辛苦寄辽西或许，大自然自带感情。风霜雨雪，春花秋月，行云流水，恣意洒脱。观自然之景，思人生际遇，往往又在“有我之境”和“无我之境”中颇多感慨，思绪良多。“天寒陇水急，散漫俱分泻。北注徂黄龙，东流会白马。”这是萧子显的弟弟萧子晖所作《陇头水》诗。《陇头水》是乐府旧题，属《鼓角横吹曲》。陇头指陇山，在今陕西陇县到甘肃清水县一带。黄龙指黄龙城。黄龙城又名龙城、和龙城，遗址在今辽宁省朝阳市。诗中的“陇头”和“黄龙”，是一种意象或象征，主要是借指边塞。

萧子晖的《陇头水》出自南北朝时期北齐文学家颜之推的传世代表作《颜氏家训》。萧子晖借陇头水写时事离乱之形势，远戍边关之悲苦。那水，是凉的，是冷的，从西流到东，从春流到秋，让无数人心生波澜，思潮涌动。萧子晖，字景光，南兰陵（今江苏常州）人。少涉书史，有文才。起家员外散骑侍郎，迁南中郎记室。出为临安、新繁令，官终骠骑长史。其性恬静、寡嗜欲。有集已佚。

萧子晖《春宵》诗云：“夜夜妾偏栖，百花含露低。虫声绕春岸，月色思空闺。传语长安驿，辛苦寄辽西。”《春宵》作为一首典型的闺怨诗，其中充满思妇缠绵的情绪和孤独的希冀。首句以“夜夜妾偏栖”为引子，道出夜夜孤栖独居的场景。时值春季，女主人眼前是盛开的百花，花蕊上托着露珠的重量，轻轻地低垂，一泓池水荡着涟漪，岸边有虫声此起彼伏地歌吟，月色倾泻银光。不知此刻独栖闺房的妇人是否在这月色中想起了自己的爱人。月色如人，带着思绪绵绵、柔情似水的温柔。而这些飘荡在空中的思绪，在这生气勃勃的春夜景色中，更显落寞和孤独。想必这样的月色，更能勾起妇人的相思，这些情意唯有寄托尺素，让从长安出发的驿骑传送到遥远的边关，经由一站又一站，最终到达丈夫出征屯戍的辽西。

辽西，是一个已经超越了地理与区划概念的词，我们从中体味的，有温暖，也有苍凉；有亲近，也有深远。辽西，是土地，是河流，是草木，更是血脉与筋骨。那是一片孕育文化之地，那是一方生发精神之所。

龙城远，雁门寒西晋渔阳郡人崔豹所著《古今注》云：“城者，盛也，所以盛受民物也。”在初雪笼罩的城中，我们读一位古人的长相思，也阅一座古城的山远水寒。“长相思，望归难，传闻奉诏戍皋兰。龙城远，雁门寒。愁来瘦转剧，衣带自然宽。念君今不见，谁为抱腰看。”这是南朝梁、陈时期诗人徐陵的《长相思二首其一》。“长相思”是《古诗十九首》等东汉诗篇中常用的词语，六朝人徐陵、陈叔宝、萧淳、江总等人都曾以“长相思”为题作诗。

以诗文闻名的徐陵，用《长相思》一诗曲折地表达一位闺中女子对远戍边陲的夫君的思念，也由此传达战争给普通百姓带来的灾祸与痛苦。诗的开端，叙述丈夫听从诏书从军戍边，辞别妻子从家乡赶赴塞外的皋兰山，这一路千里迢迢，归乡万难。而守在家中的妇人，幽闺闭塞，只能凭借“传闻”来判定丈夫的行迹，更增无力之感。何况丈夫是奉诏而行，何时归来全凭皇命，这样的处境，更加剧了“望归难”的愁绪。“龙城”，即当今的辽宁朝阳市，“雁门”，在当今的山西北部，古时的龙城，和雁门一样属于遥远的关外，条件艰苦，是望而却步的苦寒之地，一去更是凶险万分。妻子对丈夫的担心、忧虑化作愁怨，令其寝食不安，很快就剧烈地消瘦，使得当时合体的衣服都变得宽松很多。然而身形的消瘦并没有让女主人怜爱自己，让自己尽快地恢复平静的生活，反而使她更加哀怨。顾影自怜又自嘲，如今丈夫远在边关，又有谁能够体察自己的身形变化呢？相思之情跌宕绵延，令读者为之心碎。

徐陵，字孝穆，东海郡郯县（今山东省郯城县）人。南朝梁代诗人徐摛之子。徐陵少能属文，博文好学，精通老庄，旁涉佛道。中大通三年（531年），梁简文帝萧纲为太子时，任东宫学士。太清二年（548年），奉命出使东魏，随后在江南发生侯景之乱，徐陵被稽留在邺城（今河北省临漳县），长达七年之久。入陈后，加散骑常侍，历任五兵尚书、御史中丞、吏部尚书、尚书右仆射，迁左仆射、左光禄大夫、太子少傅等职。在文学上被尊为“一代文宗”。徐陵的创作以宫体诗及骈文著名。其宫体诗清绮靡离，流丽轻艳，风靡一时。有《玉台新咏》10卷、《六代诗集钞》6卷。同时，徐陵还精通书法，喜丹青。

徐陵在《长相思》中书写“龙城”之际，北魏治下的龙城属营州，治龙城。出土于河南洛阳的北魏《于神恩墓志》载，于神恩“祖营州，英猛雄毅，威震隅夷”，他的祖父于知出任“使持节、左将军、营州刺史，东城侯”。该墓志的刊刻时间为北魏孝昌三年（527年）。于知担任营州刺史应该在北魏初年。

公元523年，怀荒镇(今河北张北)民乘柔然入侵之机，杀死镇将于景，起兵反魏，拉开了六镇起义的序幕。接着沃野镇(内蒙古五原北)的破六韩拔陵亦杀死镇将，起兵响应。六镇起义很快影响到营州。在此之前，元汎任营州刺史时，极其贪婪残暴，营州民不堪命，群起而逐之，元汎曾被迫逃往平州(今河北卢龙)。公元524年，受到六镇起义的影响，营州城民刘安定、就德兴于十月趁机起兵，杀死营州刺史李仲遵及其二子清石、阿罕。混乱中，刘安定又被营州城民王恶儿所杀。就德兴被迫出走，并自称燕王，不久后就德兴再据有营州。

北魏孝明帝元诩派卢同持节使前往营州慰劳。卢同到营州后采取招抚的策略，多次遣人入城劝降，均被就德兴所杀。最后卢同采取瓦解就德兴内部的办法，终于劝说就德兴答应投降。卢同做些安抚之后，撤出营州，就德兴再次起兵反魏。卢同又受命到营州招抚，被就德兴大败而归。就德兴在营州的势力不断壮大，并于公元526年9月，率军西进攻陷平州，杀死平州刺史王买奴。就德兴领导的营州起义坚持了五年，到公元529年11月方遣使请降。